潮新闻客户端 时雨澍霖
春节前J往洛杉矶的家赶时,行囊里莫名多了件油画。托付的人说,很久没有去洛城了,她想让自己的画随他去旅行。
J没有拒绝,但让她务必作一些选择。因为她画得太多太快了,还沉浸在无知无畏的快乐里,同时又语焉不详到底要怎么去折腾。
“譬如说,像阿黛尔那样把演唱会放在山上的格里菲斯天文台前。”她说。

格里菲斯天文台远景(右上)
“但倘若只能带一件作品,那就带家中小友的肖像吧。”她弱弱地又补了一句。
在J的限定性框架下,她陷入了选择困难症。与此同时,“旅行”的设想反而又渐渐明晰了起来。“小友跑遍了欧洲,却没有去别的大洲大洋看过,也许她的肖像可以先替她去探探路呢!”
J算是明白了,他替她捎带的,不只是一件作品,这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也许是感到还不够满足,她同时又放了一个U盘,里面装着数件油画的数字版。海量的贮存条件下,她依然作了一番选择,她想她所选的,既然不能“泛滥”,最好跟当地的人或者环境有一些哪怕是牵强的关联。
“万一J找到旅行展开的灵感了呢”,她想,“永远可以相信一个设计师的奇思妙想,不是吗?”
去洛城已经是2004年的事,20余年弹指一挥间。留下的就只有些城市的街景与好莱坞影城的旧照了。走过星光大道时,同伴用长焦拍下她的一组特写,于是星光大道上的星星就成了依稀的背景,定格的却是梳着两根辫子的一张脸,清瘦但年轻。之后在环球影城的标志性圆球前留下打卡记录,红上衣,绿裙子,抢眼的依然是“村里小芳”式的辫子。最后的记忆则是影城内《未来水世界》的部分微缩景观,链接起电影中汪洋大海上的人鱼、背上纹有地图的小女孩与浩渺的陆地。
除夕前,她坐在新买的壁纸大电视前看动画片《白蛇-缘起》,琢磨着画个什么样的作品来辞旧迎新。书法家们把蛇的形象设法融入“福”中,她的老师朋友则开启了生肖展的《蛇舞新春》特展。
动画片告诉她白蛇原来也有前世的,许仙的前世叫阿宣,是个极勇敢的男子汉。这似乎部分解释了她通常看到的“第二世”的白蛇,为何要为那个在端午节让她喝下雄黄酒的许仙,历尽艰辛去昆仑山盗仙草又被逼水漫金山。但她终究还是只画了徐克版电影中的青蛇。在徐克的电影中,青蛇用一把剑杀死了许仙——因为“姐姐(白蛇)眷恋的俗世红尘,她看不上。”她爱极了那样流着泪却通透决绝的青蛇,又或者是青蛇的饰演者张曼玉。
让别人去画蛇吧,她想。她依然画她的美女。
“妖娆的!”老师为她的青蛇或者说一袭绿衣的张曼玉点了赞。
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时,她看到了J发来的一组图片,以及J为这组图片所做的注脚“小试”。
作品旅行的首站是蜀葵屋(Hollyhock House,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遗产),这符合J作为一名优秀建筑设计师的偏好与审美。这组建筑是洛城橄榄山文化艺术综合体的核心,她相信他已去过那里很多次了。不排除J的众多设计作品,包括大型洲际赛事运动员村等建筑的设计,也有来自现代主义第一代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有机建筑”理念的启示。


蜀葵屋局部及概览图
蜀葵屋(Hollyhock House)位于洛城的好莱坞东区,从二楼的巨大露台往外看,可以看到Hollywood字样以及她曾提及的天文台。J相信她在看过阿黛尔的演唱会之前不一定会关注那个天文台。但现在她可以看到他把小朋友的肖像多角度放在蜀葵屋(Holly House)的其中一个房间里,背后是她喜欢的大书柜与玛雅文明遗迹小品。
这个著名的建筑原是为一个石油业女继承人设计的,现在他让她的小友到这里感受一下阿黛尔在对面的高山之巅隔空跟她说“Hello,It’s me”,再顺带考察下这个城市的治理情况,包括究竟是什么使得年前的那场“山火”竟肆意蔓延了那么久。由于屋内所有的房间都可以通向有着半圆形水池和玛雅庙宇式回廊的花园,她还可以顺着他走过的路看到他为她陈列与拍摄的其他作品。


蜀葵屋房间内
她看到自己用莫迪里阿尼的图式画的林黛玉了,举办“蛇舞新春”特展的老师曾将这个作品戏称为“黛玉阿尼”。此刻她的“黛玉阿尼”静静地靠在回廊的墙上,一个人沉静而忧伤地捧读着《西厢记》。在她身后,透明的玻璃让园中的风光一览无遗。

黛玉阿尼
在那最具玛雅文明印记的石雕前,她看到了她与小友的双人肖像。
其实,这是她依次选放在U盘里的第二件作品。如果说这是向美国画家亚历克斯·卡茨致敬,不妨更坦诚地说,它就是对卡茨的模仿与改写。在进一步制作该作品的抖音时,她以苏芮《亲爱的小孩》配乐,同时引用了法国诺奖得主作家纪德《地粮》中的名言——“热诚依附着我们,正如磷光依附着磷。它们耗尽了我们,却也形成我们的光辉。”
一位女诗人曾对她说:这个作品看上去如此平静,但“你要相信我哭了,并且哭得非常厉害”——就像阿黛尔歌中唱的那样。

我们(1)
J将绘画作品与建筑融合的美学呈现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想或许可以画一件什么作品来感谢他。J的微信头像是他的同行设计师朋友为他画的素描。他目光炯炯,是事业有成后的自信成熟模样。
认识J是很久以前的事,比她认识洛城的时间要再往前很多年。她和J的妹妹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但从没与J说过一句话。J对年少时的她来说,是个有些神秘的存在。她曾听说在他们生活的小城,那座最高的大楼是他设计的作品。但大厦对她是具体的,J却是抽象的。偶尔,她会在那条有些狭窄的巷道见到J骑着老式高大的自行车如风般呼啸而过,他带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头发飘过额头,像浓密的丛林。
她想如果要画,还是就画一下那时的他吧。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J妹妹曾领她参观过哥哥的工作室,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她被墙上的雕像吸引,那是J朋友为他特别定制的,简洁有力,特别是那道剑眉,加上棱角分明的侧面轮廓线,一下子就将J的特征凸显了出来。工作室随地放着一张简单的席梦思,像床,又像临时休息的榻榻米。
当她试图将这些时间光影里的记忆赋予面前的画布,在最初的第一遍,她几乎觉得就快要成功了。然而又总觉得什么地方还不够,但是愈往下深入,就愈觉得受束缚,手跟不上眼睛与大脑,直至自己完全不想看了。于是她拿起一块毛巾,恨铁不成钢地把刚刚画好的脸全部抹去。
J发来第二组照片时,她没有再画画,而是在码字。她想既然画不好就先放一放吧。她刚刚给少年早慧的编辑投了新作《蒙帕纳斯的有趣灵魂》,顺带还研究了旅居巴黎的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时,桑塔格明确要将自己的躯体留在第二故乡巴黎的蒙帕纳斯,而将文学遗产交给加州大学洛杉矶图书馆。

苏珊·桑塔格(左)&凡妮莎·贝尔(右)

凡妮莎·贝尔(左)&弗吉尼亚·伍尔芙(右)
也许因为时间关系,J没有能够去加州大学,他让桑塔格去了阿卡迪亚(Acadia city)的圣塔安妮塔公园。
当他将桑塔格与英国画家凡妮莎·贝尔的肖像放在两把红色的椅子上时,她忍不住给J发了一条短信,按捺不住地说要有一组凡妮莎·贝尔与作家妹妹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起的图片。从J后续发来的第三组图片中可以看到,J实际上已经选择了帕萨迪纳(Pasadena city)首府完成她的这个念想。它们出现在一扇深宅大院般的门墙前,或者经由透视的效果融入到走廊的拱形里,并置、独立或者彼此呼应。
而在旅行所到之处,他会尽可能让她的家中小友去看一看,或者把她俩在一起的那张肖像一块带上。直到看完所有的图片,她才意识到,阿卡迪亚(Acadia city)不仅是华人集聚的城市,也是历史上与法国和英国相关联的区域,但她不知道J是凑巧还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至于帕萨迪纳,从J的视觉看,首先是加州理工大学的所在地,提出相对论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曾在那里任教,“两弹一星”元勋钱学森曾在那里就学,迄今为止地球上有76位诺贝尔奖得主产生于那所著名的学府。

弗吉尼亚·伍尔芙

凡妮莎·贝尔

我们(2)
我有理由相信,如果有足够的时间,J也许会在加州理工大学拍摄一张“青蒿素之母”屠呦呦的肖像。但行迹匆忙,J在三地拍摄了数十件作品后就回来开启乙巳年的新工作了。离开帕萨纳迪(Pasadena city)首府前,他将国乒骄傲孙颖莎的图像——也是U盘里的第12件作品搁置在市中心一个指示牌前拍下最后一张照片。他实在没有时间去奥运场馆了,她对莎莎洛杉矶周期和2028年奥运会的预期祝福,还需要此后用别的方式来充实与传达。

洛杉矶周期的祝福
再次面对被自己用毛巾果断抹去的图像,她依然有些不知从何下手。是不是就让画面停留在这个状态呢?显然,这个模糊的图像还是传递了某些可感知的讯息。譬如,她知道自己原本想要达成的效果,也相信J可以从棕黄的影子中认出自己;又譬如,曾经的努力、挫败以及难以为继的当下;甚至,还可以说这是绘画的某种当代表达。但是,即使在别人看来可行,她自己会认可这样一个半途而废的作品吗?
“我厌倦了与自己斗争,没有机会获胜。”天文台前,阿黛尔左手握着话筒架,右手拿着从架上抽离的话筒。她向右四分之三侧转的脸庞,一半明亮,一半是阴影。
壁纸电视里,“第三世”的白蛇与青蛇来到了西湖的岸边,法海、许仙与她俩的纠葛还在继续,恩怨情仇还在上演,青白两蛇的功夫还在勇猛精进。
她再次浏览了J打包的所有图片。第一次关注起J到底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拍成这些图片。因为这些图片乍一看会给人以后期制作的错觉,但当感受到它们原本就是真实的,不禁会发出“这有意思了”的感叹。她的老师朋友还看出了“行为艺术”的感觉。尤其是当小友的图像悬挂在那扇大门前,它那么小、那么远但却那么天然地融入周边的世界时,那是会唤起一些当年影城地标前“绿肥红瘦”的记忆的。两代人在光年之外相遇,又交错。

粒子
当J拍摄这些图像时,绘画以某种方式消失,或以类似粒子或别的某种物质形态轻盈嵌入,他面前的主体依然是建筑。
也许,她应该对画布上的画面构成作出新的调整,她无须使用长焦来定格他的肖像,而是要让画面变得更为宽广,融入别的内在于他的元素。
此刻,具体的是他拍摄的图片,他依然是抽象的。他还是那个骑着老式高大自行车从狭窄巷道如风般呼啸而过的侧影。是否,他应该始终与他自己设计的作品在一起?哪怕地球变暖,南北极的冰块融化,人们的生存之地真的变成了电影中一片汪洋恣肆的水世界;哪怕陆地看上去已完全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女孩背上的导引图始终无法破译读懂;哪怕在最终找回陆地以后,那曾同舟共济、出生入死的人鱼必然要重返自己的世界。因为那些作品就是他身后的星星,是投射到他眼睛与浓密长发上的光辉。
(图片来源: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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