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景湖作品《彩虹》。受访者供图
200部旧手机连在一起,同时连续播放不同人家中的水龙头流水视频——这是当代艺术家李景湖在东莞的出租屋里日复一日听到的流水声。
“到点就能听见水声,像是流动的生命。”因为李景湖与来莞务工者们住在一栋楼里,他将这段生命体验转化成观念艺术作品《瀑布》。如今,这件作品来到了北京,随着李景湖其他18件作品一同在X美术馆安家落户,直到2025年5月11日展期结束。
在东莞出生、到深圳从教、又回到东莞“种”艺术,李景湖23年里办了8次个人展览。他的形象与艺术家大相径庭,看起来与农民工相差无几——不高,平头,皮肤黝黑,T恤牛仔裤套件皮衣。因为祖辈务农和儿时在农村的成长经历,他常说自己是艺术家,也是农民。
他的作品多数是围绕着务工者展开的。这些作品曾登上法国巴黎艺术展、德国法兰克福艺术展、韩国光州双年展等国际展览。
“流动在冰冷工业品中间的,是被看见的劳动者的温暖情感。”有人评价,他的作品颠覆了人们对中国工厂的一些固有印象——并非所有工厂都是压抑的、沉重的,他的作品跨越了工作与生活的维度,呈现出一种抽象的美感。这也是李景湖创作的装置艺术作品能登上国内外艺术展览的原因。
北京X美术馆馆长、策展人尤洋认为,作为个案的李景湖,其“种艺术”至少有三个层面的阐释:艺术家创作的概念、素材与语法,均与广东数十年的城市发展共生;艺术家以观念艺术的形式,将当代文化的魅力传播到广泛的受众群体,在众多心灵中播下种子;披露了“当代性”的一种本质——将以往历史片段凝聚在当代,作品因此具备了时代意涵与张力。
●南方日报记者 薛屏 靳延明
像观察作物生长般
感受记录城市的变化
李景湖出生于东莞长安镇的一座小村庄,童年的回忆里是蓝天、白云和田野。后来,他多次讲起,那是他记忆里最浪漫的地方。
儿时,李景湖便热爱画画、做手工。12岁那年,父亲到香港打工,李景湖跟随母亲迁至深圳。在中学时期开始系统学习美术后,发现“原来我画画还可以”,后来在大学学习油画专业,接触到几位从事当代艺术创作和理论的老师。大学毕业后,李景湖来到深圳一所中学从事美术教育工作。这期间,他发现油画无法承载自己的想法,迫切需要寻找更合适的艺术表达方式,直到他认识了装置艺术家储云和刘窗。自此,他与装置艺术结缘。
“一定要做当代艺术!”李景湖一头扎进了对装置艺术的研究。另一边,他也逐渐意识到,规律而繁重的工作难以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创作空间。
2002年,李景湖30岁,决定辞掉工作回到家乡。
离开深圳,也意味着离开人群。他回到童年记忆里的村庄,但村庄却变成了城中村。这里每天熙熙攘攘,租住了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家里的老宅也进行了翻修,盖成了可以对外出租的六层民房。
原计划2到3年就能做出作品,但直到回乡的第4年,李景湖才办起第一次个展。
那时,他满脑子是“小人物式”的奇思:他把西瓜挖空了做摩托车头盔、把瓦片雕琢成星形、在女靴里种花、在竹扫把上凿洞做成笛子、把闹钟改装成风铃……面对自己的作品,李景湖显得有些任性,“只考虑能不能触动我,之后的就管不了”。
2006年的首个个展,李景湖得到了周围朋友的帮助,有人为展览写了文章,有人做展览筹备,但只开了一天就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李景湖在艺术的世界里不断获取精神层面的满足,但在物质层面,却经常捉襟见肘。
“急吗?”“急也没有用。”就像等待种子开花结果一样,李景湖觉得坚持在这片土壤上深耕,“总会‘被看见’的”。
《瀑布》是李景湖最先“开花”的作品,曾在2015年参加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随后又登上2015年柏林当代艺术展。
经过十多年的“熬”,李景湖的作品陆续得到国内外艺术市场的认可,作品开始有机会到一些国际顶级艺术殿堂进行展览,被拍卖和收藏。又因为当代艺术在那时还属于小众艺术,被媒体冠以“东莞本土唯一当代艺术家”称号。
改革开放46年来,东莞从一个农业城镇高速发展为一座“世界工厂”,工厂和人群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机器的轰鸣声成为新的生活背景音,生产线上的忙碌取代了农耕的节奏。
这种变化对一位艺术家而言无疑是震撼的。他像观察作物生长般记录城市变化,“将个人情感和社会变迁结合起来,用艺术来表达脚下这片热土的发展变化。”
关注外来务工者
表达向上生长的生命
李景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楼上楼下居住着在附近工厂工作的外来务工者。他很少见到房间里居住的人,但总能看到每个房间外摆放的鞋子。
几乎是一种本能,李景湖认为他们的生命肯定也在向上生长着。后来,他找了一双旧高筒皮靴,倒入泥土,种了两朵玫瑰花,在2006年作为一个重要作品出现在他的第一次个展中。
受父亲经历的影响,李景湖对打工者有天然的亲切感。他回忆,父亲曾在香港以打零工维持生计,一天打三份工,但父亲通过书信与家里联系时,信中常附带香港饼干。
许多人熟知的作品《彩虹》正是在这样的理念下被创作出来的。李景湖收集了出租屋里工人们常用的生活物品,摆成彩虹的色谱——生活中即便有再多困难,只要心中有希望,就能看到“彩虹”。
李景湖很多有关“打工者”日常生活的作品,就是在这一阶段开始涌现的。他不从宏大叙事落笔,作品里不谈论事件,只用物品讲人的故事。
在他看来,这些外来务工者背井离乡,在用他们的青春和热血建设东莞,“他们为了家人更好的生活,做出了很多牺牲。”
他擅长“变废为宝”,对日常垃圾和工业废料进行再利用,李景湖认为这些物件的生活状态呈现出了一个真实的东莞。他发现,有些人对身边“外来工”的认知是“标签化”的,但只有走到他们身边才会发现,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与工人们的工作息息相关的工业废料,也在李景湖手中得到了浪漫的演绎。
在长安镇周边有很多珠宝企业,这些装饰品都是由女工们一个一个组装的。晚上,李景湖常常看到她们在路灯下匆匆回到住处,“她们为了自己的梦想在努力工作,而她们工作的成果在遥远的地方则成为另外一些人攒钱购买的心爱之物,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梦想努力着。”受这一场景触动,李景湖将首饰厂工人在流水加工线中完成的产品,放大尺寸改造为艺术装置,命名为《你装饰了谁的梦》。
有个曾在长安镇工作过的观众在看完这一作品后感慨万千,在社交平台写下:“这个金属首饰加工业占全球的百分之七十的小镇,曾经装饰了全世界人的生活和梦,而每一个制造它们的人,也装饰起了自己的生活梦。”
李景湖觉得,作品引发的共鸣对他来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只要把我们真实的感受做出来,观众必然能感受到。”
用好在地文化资源
作品引发全世界共鸣
一片由59根废弃灯管组成的“白云”是李景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那是他在工厂闷热的夜里,看到工人们在灯下加班的脸庞,“以前人们在蓝天白云下的农业劳作,变成了室内光管照射下的工业生产”,后来这朵“白云”在11届韩国光州双年展、首届美国克利夫兰三年展、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首届银川双年展展出。
李景湖记得,得知《白云》在国际“出圈”以后,他一直关注着艺术网站和媒体的评论。对于当代艺术家而言,有机会参加国际双年展,其意义不亚于运动员获得参加奥运会的资格。
国际艺术评论界认为他的作品极具浪漫现实主义色彩,提供了对中国工厂认知的新视角。
那之后,李景湖愈发觉得,得到国际的认可与他所深耕的“土壤”绕不开。
这个判断也都基于李景湖对东莞这个“世界工厂”的深切体察。作为外来人口占比全国第一的城市,东莞的开放包容与人情味给许多务工者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过去40多年间东莞也从“打工的地方”蜕变成“生活的城市”,东莞关注着外来建设者的每一次呼吸,关照他们对教育、健康、社会保障等问题的需求。
2008年,李景湖带着作品《数星星》,首次在北京参加展览。当时,他艺术界的好友就劝他搬到北京来发展,说这里会有更多的机会。李景湖拒绝了,“的确,在北京对于一名艺术家来说会有更多的机会。但是,我不会离开东莞。”
他常常这样对外阐释自己坚守的理由:从艺术创作角度来说,东莞拥有许多完整的素材——从农业到工业,从工业到后工业,再到正在迅猛发展的人工智能,这些转型都在城市里留下了相应的痕迹。
正如李景湖在马赛克工厂的发现:一堆堆五颜六色的小瓷片都独一无二,恰如时代洪流中的“小分子”,承载着个体的生命特质。这种观察催生了《陪伴》《海浪》等作品,将马赛克转化为劳动者群像,用他的话说:“2亿名东莞工作者如同千万片马赛克,共同构筑起席卷世界的海浪。”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美术学院新美术馆学中心主任王璜生认为,真正的当代艺术是直面人生、关怀现实、创造观念、创新形式、激励思想、超越艺术史。他评价,“李景湖在蓬勃、充满生机的东莞现场中得到创作灵感,运用在地的文化资源进行富有创造性的创作,引发我们对当下南方文化现实的新认识与新思考。”
李景湖希望,有更多艺术家能进入这个“现场”。他说,东莞是丰富且多元的,有东莞特质的作品也是如此。他始终相信,东莞这片土壤一定能够孕育当代艺术的种子,只待合适的时机让它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统筹:何雪峰